玉的道德化完成于春秋儒家集團。在周王朝日益衰微的背景中,儒家學者形成了最早的世俗玉學家團隊,他們的贊美驚天動地,把玉推舉到道德象征的高度。他們描述玉的質地堅硬慎密,色澤皎潔冰瑩,性情溫澤細潤、聲音清越舒遠。這是罕見的譽辭,儒學和玉學就此結成了堅固的聯盟。

他們的作為,為玉學在歷史中的延展,提供了卓越的樣本,所承載的世俗倫理語義是如此宏大,令先秦的道德哲人感到了無限驚喜。我們被告知,孔子出使別的諸侯國時,恭敬謹慎地拿著玉圭,好像舉不起來的樣子,向上舉時好像在作揖,放在下面時好像是給人遞東西。臉色莊重得像戰栗的樣子,步子很小,仿佛沿著一條直線往前走。
這不是出自對王權的敬畏,而是一種不同尋常的道德表演,旨在宣諭儒家和玉的生命聯系?鬃邮亲吭降难輪T,他要藉此向世人演示人與器物的嶄新關系。玉不是神器,而是君子靈魂的凝結物,散發著士人知識分子德行的濃郁香氣。越過玉的形態和氣質,儒生看見了自身的端莊面影。玉就是士人精神投射在礦物上的偉大鏡像。
春秋早期的思想家管仲,率先提出玉有仁、知、義、行等“九德””,此后孔子將其擴展為“十一德”,對玉器倫理學做了完備的描述。但許慎《說文解字》嫌孔子的玉學過于繁瑣,難以記誦和傳播,簡化為仁、義、智、勇、潔“五德”,跟上古流傳下來的“五行”模式遙相呼應,最后奠定了玉器倫理學的基本原則。
在玉的倫理學里,滲入了儒家修辭學的話語力量。這是簡單而粗糙的隱喻行為,顯示儒家從事數字游戲的非凡激情。被道德算術所精心計算過的玉德,從九增加到十一,又從十一銳減到五。這不是數字的修正,而是傳播學的自我調試。它要把“玉德”的敘事限定于五個手指能夠抓握的范圍。這是多么漫長的集體修辭,跨越了數百年的春秋,儒學家修長的五指,終于緊緊抓住了玉的五種品格,它們跟儒學的“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”互補,儼然左手和右手的親密關系。
由于儒家的緣故,玉被士人知識分子所普遍配戴,由此引發了玉的世俗化的浪潮。儒家是玉的民間化運動的最大推進者,但玉的闡釋權自此被儒家所征用和壟斷。在很長一個時期,玉就是儒生精英階層的身份標記。貧困的文士無法擁有和田玉佩,只能用劣質石器替代。那些寒傖的石頭,懸掛在襤褸的衣衫之間,仿佛是一個孤寂靈魂的堅硬寫照,不屈地書寫著自我人格的神話。
但所有的玉學家都蓄意規避了玉的弱點。玉的脆性就是它的第一屬性。這脆性令它跟儒生的生命那樣,成為美麗的道德易碎品。在某種意義上,破碎就是玉的死亡形態。它負載著這宿命穿越時間的走廊。與其他品質相比,脆性更深地隱喻了士人知識分子的生命特征。但直到南北朝時期,“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”的格言,才被罹難的文官說出,被四下傳播,成為中晚期儒生的沉痛訓誡。這是人的生命和石器生命之間的神秘對應。在所有的玉德之中,這是最具道德性的一種。經過漫長的苦難與緘默之后,儒生終于開口承認了玉的這種秉性,并起身正視自己的悲劇性命運。
世界上不獨中國人愛玉,古代歐洲人,美洲人也迷信玉,認為佩玉可辟邪,還可治愈腎玻但愛玉用玉的日本人、新西蘭毛利族人、印第安人、阿拉伯人、西伯利亞人,誰都沒象中國人這般建構了豐繁博大的玉文化,中國的玉器在政治的、經濟的、宗教的、禮儀的、道德的、藝術的等等活動中,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。
中國何以如此重玉與中國為什么創造使用方塊圖形文字頗為相似,令外國人不解,也給中國的思想者們出了一道難題。新老學者們解構河圖洛書,周易八卦,在玉面前似乎說不出多少道理。而玉的長久不衰的魅力,是否正在于此?
今天的華人依然重玉佩玉愛玉玩玉欲罷不止,是否也因好玉者如魚在水冷暖自知,頗有一點得玉忘言的入禪境界?看來玉中蘊含了中國人的理念、心性、氣質與想象,林林總總的玉器展示了東方古國獨特的文化符號與話語。
玉這棵生長在中國的文化大樹,老枝凝重,新枝萌綠,即便是進入了后現代或后后現代,克隆羊克隆人克隆各樣類形態的文化,大自然造就了每一塊玉,卻都是唯一性的一次性的不重復的,難以克隆的。玉,使人之為人的內容多了一點份量,多了一點神秘,多了一點密碼,多了一點穩定性……